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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狗夫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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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新子被姜麓叫去單獨談話時, 內心很是忐忑。他思來想去拼命回憶自己最近有無什麽不對之處,清秀的臉皺得像個小老頭。

一進去,不等姜麓開口, 他立馬跪在地上請罪。

“奴才有錯, 請夫人責罰。”

“你何錯之有?”姜麓疑惑問道。

小新子心下打鼓,夫人這是想讓他自己坦白。

“夫人, 奴才不該對黃姑娘不敬。奴才不應該捉弄萬公子,害得他餓肚子。奴才還不應該私下議論夫人…說夫人是金雞。”

姜麓哭笑不得,小新當這是檢討大會嗎?都是一些微末的小事,虧得他如此之認真, 如此之愧疚。

他比秦彥還小一歲,聽說六歲就已進宮。那個年紀的孩子應該還在父母的膝下玩鬧,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。她無法想象他過去的經歷, 因為她知道一定充滿痛苦無助。奴性已在他的骨子裏紮根,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。

“你趕緊起來, 我不是找你來問罪的。”

小新遲疑著起身,略彎著腰恭恭敬敬地站好。他似乎隨時隨地等候別人的吩咐,微躬的身體代表著卑微與服從。

姜麓看著他, 問:“你覺得我講的課如何?”

“夫人講的課通俗易懂又生動簡單,奴才以為極好。”

“那你都記下了嗎?”

“奴才記下了。”

姜麓之前上課時她就有留意幾人的狀態。趙弈應該對課程不太感興趣,雖說是在聽但很顯然是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。小新子和陶兒聽得都很認真,但陶兒應該只是聽懂了,並無更深的體會。唯有小新, 在聽的同時似乎一直在思考。

所以她決定培養小新做接班人, 以後若再需要去給別人講課,她可以退居幕後做一個講師培訓師。

“那你說說看,你都記住什麽了?”姜麓見他很緊張, 忙安撫道:“別怕,記住多少說多少。你如果有自己的一些想法,也可以和我說一說。”

小新子身體微微放松,聲音卻是很小。

姜麓聽得十分認真,頻頻點頭以示鼓勵。他聲音漸漸變大一些,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直起腰身。

“不錯,記得很全。”

小新子得到誇獎,心下是長松一口氣。

姜麓像是隨意一問,“如果以後讓你給別人上課,你敢嗎?”

小新子震驚地望著她,仿佛沒有聽清她說的話。夫人在說什麽?誰給別人上課?他嗎?他是不是聽錯了?

“夫人…奴才不敢。”

“你說你都聽懂了,也記下了,我覺得你肯定能做到。我想著以後若是去遠一點地方給別人講課,我自己恐怕是有些不合適。如果我讓你代替我去,你願意嗎?”

“奴才…”

“你只說你願不願意,敢不敢?”

那幾個字在小新子的嘴邊,就是說不出去。他記得當初被人牙子帶走時的情形,爹娘哭著說大哥快病死了,小弟也快餓死了。如果沒有他的賣身銀子,全家人都要一起死。他多想說一個不字,但是他說不出口。因為大哥病得很厲害,小弟也瘦得不像人形。父親一直在罵自己無用,母親一眼睛都快哭瞎了。如果他不跟人牙子走,他們一家人都會死。

他是一個奴才,奴才哪有做主為自己做主的權力。從被賣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,他也不敢把這條命當成自己的。好在他那時候年紀小又聽話,進宮之後沒多久就被安公公收為幹兒子,間接成了福總管的幹孫子。

比起很多人,他是一個命好的。他還能識字,幾年後還被分到東宮侍候,有幸成為殿下身邊的人。從進東宮那一天起,他就知道自己這條命是殿下的。

“夫人,奴才是公子的人。”

“你們公子那邊,我會去說。你只要告訴我,你敢不敢做?”

小新子心跳如鼓,他想做,但是他不敢。他一個奴才哪有那樣的資格,教書講課是夫子才能做的事,他如此低賤豈敢癡心妄想。

夫人擡舉他,叫他小新。

他想做小新,不想當什麽新公公。可是這是他的命,他一個被去勢的人除了當一個公公還能做什麽。

“夫人。”他重新跪在地上,磕頭不止。“夫人若有命,奴才萬死不辭。”

如果不是夫人,他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溫暖。如果不是夫人,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曾經有名有姓。夫人給他的照顧太多,他不能貪心。此生能遇公子和夫人這樣的主子,已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。

姜麓親自扶他起來,“你還是不敢,對嗎?”

“夫人,奴才…”

“你怕什麽?”她問。

他眼眶發紅,他什麽都怕。像他這樣的人,主子若是要他的命隨時拿去便是。夫人待他極好,他願意為夫人做任何事情。

姜麓拍拍他的肩,“這世上有很多條路,有的平坦通達,有的坎坷崎嶇。高山仰止,總在我們觸手不可及之處。我知道很多人一生都只能在山腳徘徊,不是他們不想,而是他們連飯都吃不飽根本沒有往上爬的力氣。即使你想往上爬,途中還有無數艱難險阻。但我以為你只要開始爬了,無論最後能不能爬上去,至少證明你曾經努力過。何況萬一你沒有放棄爬到山頂,那麽你便與高山比肩,與高山一起受人景仰。”

“夫人…奴才是下賤之人。”

一入賤籍,終身低賤,何況他連個男人都不是。他在世人眼中如螻蟻,一只螻蟻豈敢妄想與高山比肩。

夫人擡舉他,他更應該清楚自己的身份。

姜麓道:“在這個世上我們生來就分三六九等,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。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接受自己,無論傷病殘疾。如果沒有機會,那我們就好好保護自己的性命努力活下去。如果有機會,那我們何不勇敢地往外走一步。這一步邁出去或許你會發現,原來外面也不像你想象的那麽可怕,或許你還會發現,其實走出去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困難。即便是前路困難重重,但我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。”

小新子望著她,嘴唇嚅嚅。

他想說他敢走,他想說他不怕,可是他還是說不出口。

姜麓也不勉強,“最近我可能還會講幾次課,到時候你當我的助手。至於其它的事,你自己再好好想清楚。”

“奴才…謝夫人。”

接下來的幾天內,姜麓還講了兩次課。一次是母雞冬季產蛋的護理講座,一次是小麥種植技術的專題講座。陶兒趙弈萬桂舉幾人不再跟著,連秦彥也被她阻止,所以跟她出去講課的人只有小新子。

北坳村三次課之後,暫無新課可講。

姜麓再次找上張氏,讓張氏發動村民邀請外村的親朋好友來聽課。之前她不發話,房裏正叮囑村民們不許外傳。如今她開了口,不等張氏說完村民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去通知自己的親戚。

為免人來得太多,房裏正對每日來聽課的人數有限制。姜麓看在眼裏,再次覺得他在管理方面頗有一套。

半個月後,較近些的村子都已傳遍。隨著有人半夜趕路翻山越嶺來聽課之後,姜麓知道該有人走出去上課。

她再次和小新子私談,小新子經過這段時間的培養已經能獨擋一面。因為她有幾次假稱身體不舒服,課都是小新子代替上的。

當然第一次上課時,小新子磕磕巴巴出了一些錯。到第二次的時候通順了許多,第三次時已經能完整不出錯地將一堂課上完。

那些村民們稱小新子為小先生,先生二字是小新子做夢都不曾想過的稱呼,那天夜裏他蒙在被子裏無聲大哭。

從那一刻起,他其實已有決定。

所以姜麓再次提起此事,他無比決然地回了一個敢字。

當天夜裏,秦彥與小新子有一次私談。他們不知說了些什麽,小新子出來時兩眼泛紅淚眼婆娑。

過後姜麓問秦彥,是不是不太讚同此事。

秦彥睨她,“你讚同就行。”

這小子,可以。

“我之前同你說過,你也沒有反對。此事我並非一時興起,而是經過深思熟慮。我仔細觀察過,小新為人穩重踏實,又貴在肯學上進。如果他生在富貴人家,那也應該是一個才貌雙全的翩翩公子。只可惜他沒投個好胎,唯有後天能遇貴人相助。你是他的主子,當然也是他的貴人。有你這個貴人在,他以後肯定會有一個好前程。”

一番話既肯定了小新子,又給秦彥戴了高帽。被戴高帽的秦彥如今熟知她的伎倆,面色極為覆雜。

他從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,好像在她的眼裏沒有任何的高低貴賤之分。她說什麽他是小新子的貴人,小新子的貴人不應該是她嗎?

姜麓笑瞇瞇地看著他,臭小子一臉的不開心。她知道自己此次行事有可能觸及他的底線,因為在權貴眼裏,下人等同於物件。一個物件是不能有自己的主見,更不可能脫離主人的掌控。

“小新也就離開一段時間,你就當他是替我們出門辦事。”

秦彥冷著臉,似乎不太願意給她面子。

她語氣一變,“我們鄉下有一句古話,叫做一個好漢三個幫。所謂一拳難敵十手,你再是厲害也不可以單打獨鬥。我把小新派出去講課,本意是在為你積攢好名聲。小新若是受世人愛戴,那說明這你個主子教得好,你別狗咬好心人,不識好人心。”

“你…”秦彥氣結,“你才是狗!”

“你前幾天還說人家是金雞,我怎麽又變成狗了?我若是狗,你就是狗丈夫,我們是一對狗夫妻,大家彼此彼此。”

少年被人調侃,那張人神共憤的玉面似霜染。秦彥一副不想看到她的樣子,薄唇抿著轉過身不理她。

她暗笑,死小子這樣子真欠揍。

陶兒遠遠聽到雞啊狗的,暗想著夫人是不是還想養狗。家裏有牛有豬有雞,確實應該養一條狗看門護院。

晚飯的時候她問姜麓,“夫人,要養狗嗎?”

姜麓憋笑,沒好氣道:“一屋子的單身狗,還養什麽狗。”

“哪裏有狗?”萬桂舉跳起來,“別過來,我最怕狗!”

趙弈左看右看,滿臉疑惑。

小新子想了想,低下頭去吃飯。

陶兒往桌子底下看,“夫人,沒有狗啊。”

姜麓朝秦彥挑眉,他大概明白她意有所指。當下玉面一沈,冷冷地看著所有人,“食不言寢不語,誰再出聲不許吃飯!”

萬桂舉小聲嘀咕,難怪夫子說人若和黑的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會變黑。小白臉和母夜叉是夫妻,行事越來越像母夜叉。

在所有人都埋頭吃飯時,秦彥和姜麓二人眼神在空中交匯。一個是笑容滿面充滿挑釁,一個是冷眉冷眼無可奈何。

小新子出門去外村給人上課的當天,陶兒早早給他備下烙好的餅子和卷菜,還有新烤出來的一大包雞蛋糕。

姜麓和秦彥帶頭給他送行,他淚灑襟前,跪著向他們行大禮。與他同行的是萬桂舉,這是姜麓安排的。

百姓們求知若渴,並不只是為了那一枚雞蛋。一般人只會敬著他,就怕一些地痞混混鬧事。有萬桂舉這個縣令公子在,她相信沒有人敢為難他。

萬桂舉一直沒走,萬縣令夫婦二人像是忘記這個兒子一般遲遲不見來接。他以前還哭天喊地,現在已然很適應當下的生活。他拍著胸脯向姜麓和秦彥保證,絕不讓別人動小新子一下。如果有人不長眼,他的拳頭不饒人。

姜麓道:“那此事就拜托你,等你們回來我們吃火鍋。”

火鍋是萬桂舉最念念不忘的美味,他一聽小瞇縫眼裏全是光。母…夜叉仙女除了脾氣暴愛教訓人,其實還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子。

為了吃的,他少不得要好好表現。

小新子背著包袱,萬桂舉背著一筐雞蛋。那些雞蛋一層一層碼得嚴實,每一層都鋪著幹草。眾人目送他們遠去,灰蒙蒙的天空忽然飄起雪花。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初雪,雪花一片片像梨花瓣那般碩大。

雪下了一天,地上積起一層雪。夜幕降臨時,屋內的燈火將那漫天的雪花映照成揚揚灑灑的灰屑。

沒有萬桂舉那個活寶,晚飯的氣氛顯得有些沈悶。

早早收場之後,又是各回各屋。

燈燭熄滅時,雪還在下。

姜麓穿得像只熊一樣出來,站在院子裏仰望天空。雪花落在她的發間和臉上,她能清晰感受到雪花融化成水。

身後傳來動靜,她沒有回頭。

“瑞雪兆豐年,明年肯定是個好年頭。”

“承你吉言。”是秦彥的聲音。

少年穿得不多,與她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
她心想著自己到底比不過真正的青春小夥子,不把自己包成一只粽子她都不敢出來。還是年輕好,看著就讓人覺得精神。

“身為這個世間的一份子,我當然盼著年景一年比一年好。要是我說的話都能成真,我現在就讓老天下糧食下豬羊。”

秦彥輕睨她,“你可真敢想。”

“敢想才敢做,要是連想都沒有,又哪裏來的做。縱觀歷史長河,哪一樣東西被發明,哪一種哲理破空問世,不都是那些先人們敢想敢做。”

秦彥不說話了,反正他在她面前從來沒討過好。不過她說出來的這些個歪理,細思起來都很有道理。

他學著她的樣子,仰臉接雪。

“你有什麽想做的嗎?”姜麓閉著眼睛問。

秦彥沒有回他,身為儲君從不將自己喜好示於人前,也自然最忌諱自己的心思被他人猜中。連他人揣測都不能有,何況是自己將自己的心事訴之於口。

“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,有人說初雪天許願最靈。我們把自己的願望趁夜寫在雪地裏,等到大雪將其全部覆蓋,蓋得越嚴實越是毫無痕跡越靈驗。”

“沒有。”秦彥對這樣的傳說聞所未聞,他有些懷疑是她自己杜撰的。

姜麓還真是瞎編的,她是一時興起。

“我們試一試吧,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。我在這邊寫,你在那邊寫。等寫好後我們各自回屋,誰也不看誰的,你看行不行?”

他皺著好看的眉,不是很情願的樣子。

她笨笨地挪幾步,挪到他的身邊,扯著他的衣服撒嬌,“長夜漫漫寂無眠,你就陪我玩一玩嘛。”

裹成一團球的少女,實在是看不出任何的身姿。明麗的五官在夜色中尤為顯眼,那一雙清瞳美目熠熠如星。

少年心馳似狂風,拼命克制自己脫韁的思緒。

這個女人…她知不知道自己所言何等有歧意。

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,他最終屈服。

一人在東一人在西,各自在雪地上寫上自己的願望。姜麓的願望很簡單,就是退休之後養養花溜溜鳥。

所以她寫的是:我想退休。

轉頭一看,秦彥也寫好了。

兩人同時起身,然後不回頭地朝自己的屋子走。

雪還在下,落在那些字轉折的溝壑之中。不知過了多久西屋的門被輕輕打開,姜麓躡手躡腳地提著馬油燈出來。

她走得極慢,生怕在雪地上留下重重的腳印。那些字輪廓還在,她用燈仔細照著看著,眼神慢慢變得不對。

秦彥寫的是:造福天下。

不愧是少年,正當熱血之時。

她在那行字上面打了一個勾,然後寫下加油二字。

當她進屋之後,天地間重歸寂靜。不知過了多久,正屋的門開出一條縫。一道修長的身影從門縫中閃出來,以極輕極快的速度飄然落在地上。

秦彥劃亮火折子,看清西邊雪地上的字。

退休?

這是何意?

他望著那串從西屋出來的腳印,一直延伸到東邊。他起身順著她的腳印,慢慢走到他寫的那些字前。突然他眼眸一凝,蹲下去細看,修長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勾畫著她寫的那兩個字,一遍又一遍。

加油?

為何不是添醋?

他沈思許久,隱約琢磨出這兩個字的意思。

然後他在下面又寫下一字。

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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